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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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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師暄妍的腕子, 帶動著指尖,都在抖。

為了掩飾, 她只好將五指扣攏,往掌心裏收。

聖人號上了她的脈。

師暄妍稍稍擡起眉心,逆向一片輝煌絢爛的燭光,望著聖人如平湖般深邃難測的黑眸。

那雙漆黑的冷眸,與太子寧恪何其相似,不怒而生威。

師暄妍的軟眸中閃著膽怯的碎光,在聖人察覺到她的探視,龍目往下沈之時, 師暄妍忙亂地撇開了視線。

鄭貴妃抿唇,等待著聖人號脈的結果。

大殿之上一片闃寂。

韓氏仍匍匐在地,遠遠地註視著師暄妍那道姣好清幽的倩影。

今日,一定就是那小賤人的死期!她忿忿想著。

聖人的眉心微聳。

鄭貴妃清楚地察覺到了, 心頭一喜。

她本以為聖人在醫道上只有三腳貓的本領,沒想到,聖人竟的的確確是鉆磨了幾分的。

聖人就快要宣判了, 師暄妍難逃一死, 太子也無法幸免, 必受追責。說不準, 太子色令智昏,還會為了一個滿口謊言的女騙子頂撞阿耶。

這就是鄭貴妃要的結果,父子離心, 襄王得利。

師暄妍猶烏雲聚頂, 壓得她心頭沈沈, 透不過起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聖人按在她腕上三寸的手指撤了回去,那股刺骨的涼意脫離了她的皮膚, 可是師暄妍卻更加汗毛倒豎。

觳觫地等著,一道判處她立斬不赦的旨意落下。

心肝搖顫,惶惶難耐之間,上首卻傳來一道平和的笑音:“皇長孫方足三月,胎相未能全穩,太子妃今日受驚了,也在朕的太極宮中跪了這麽久的時辰,也該放輕松些了。”

聖人根本就是滿目寵愛,要送她回的意思。

鄭貴妃睖睜道:“聖人!”

她拉扯長了調門。

結果被聖人無情打斷,那道如刀刃般鋒利的墨眉緊蹙,沈聲道:“怎麽,難道連朕的醫術,你也信不得了?”

鄭貴妃嚇得連忙屈膝跪地,慌亂間叉手垂眸道:“臣妾不敢。”

師暄妍也尚在震驚當中。

她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沒想到聖人的醫術這樣差!

這可真是峰回路轉了,可嚇壞她了!

師暄妍還沒平覆自己的呼吸,聖人接著宣判。

“鄭貴妃,無證誣告太子妃,依我大澧禁中刑律,賜掌摑三十,笞刑二十記,不得自贖。”

鄭貴妃兩眼翻白,幾乎昏死過去。

可聖人金口玉言,斷了師暄妍懷孕,如果誰再有疑義,那就是質疑聖上。

鄭貴妃再想掐死師暄妍也得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如果繼續追究,只怕責罰要雙倍。

鄭貴妃箕踞癱坐在地,兩眸無神,眼瞼下滲出了粒粒淚露,掛在纖細的睫羽上,好不可憐。

鄭貴妃就是韓氏今日入宮最大的靠山,眼見靠山倒了,韓氏便知再無指望。

可她不甘心吶。

她乘人不備,跳將起來,飛撲向殿中仍跪坐氈毯上,清姿姽婳、如煙似霧的少女。

太極殿上,豈容一無知村婦放肆。

韓氏根本沒撲到師暄妍身上,隔了還有一兩丈遠,便已被近衛拿下。

衛兵押解著口中唾罵不休的韓秦桑,將人送到太子妃跟前,聽候聖人示下。

韓氏嚎啕著,哭得喑啞了聲線,兩只眼睛腫若核桃:“她沒懷孕,她沒懷孕吶陛下,你是受她騙了……她犯了欺君大罪……陛下,那些參湯,那些赤練草毒,都是我給她下的,她不可能有孕的……她中了我的赤練毒,怎麽可能懷孕……陛下,你真的昏聵了嗎……”

這韓氏已經不知自己在說什麽胡話了,竟敢直言陛下昏聵,鄭貴妃掩面自知救不得,更加懊悔今日一時沖動,受這婆子唆使。

她恨不得,把這胸大無腦的韓氏一把子扼死在殿上,替自己出上一口惡氣!

聖人嫌惡韓氏粗俗聒噪,著人往她口中塞了一塊墨硯。

這塊用舊了的墨硯方方正正的,塞到嘴巴裏,又硬又澀,堵住了韓氏全部的未盡之詞。

她說不出話來,便只有眼淚自眼眶裏奪路而出,肆意洶湧地往下掉。

聖人心境平和地看向師暄妍:“朕聽說,此人是太子妃的養母?”

師暄妍躬身下拜,回話:“暄妍曾在洛陽寄居,的確是住在韓氏家中。但我師家父母,曾給了江家一大筆錢財,作為撫養我之用,那些錢財,以暄妍在江家的用度,可照料暄妍一生,還有不少盈餘。但江家的舅父舅母,卻侵吞了那筆錢財,對暄妍動輒呵斥打罵,是以,暄妍從未認過江家舅父舅母為父母。”

“竟有此事,”聖人聯想到,當初師暄妍離國去都,遠赴洛陽還是自己一道旨意釀成,愧疚之情湧上來,使得他的語氣不禁更是溫和柔煦,“那朕今日給你一個恩典,江家這韓氏,你想如何辦?”

聖人是把權力交給了師暄妍。

可她心虛。

她並沒有懷孕,終究是欺瞞了聖上,因此不敢討任何恩典。

只是再拜,道:“聖人不必顧念臣女,請以律法辦。”

聖人也對她刮目相看,讚道:“好。”

這個小娘子,大抵今後陪伴在太子身邊,也不會用感情來造作拿喬,是個穩得住的。

聖人頗覺喜歡。

但當聖人處置韓氏時,臉孔立刻變得森冷,由陽春三月天猝然倒轉數九隆冬,聲音也更為憤怒:“太子妃身居一品,乃女眷之中的官身,既然所告她者亦為女眷,便與以民誣告官員的律法論處。依我澧律第十二卷 第十三條,民間若有誣告、構陷官員者,徒七年,官三品上,徒雙倍。”

也就是徒刑,一十四年。

韓氏甚至不知道以自己臃腫肥胖的身子骨,還能不能撐得過十四年,這豈不就是,要讓她後半輩子,都在牢獄裏度過?

她的後半生,完了!

韓氏叼著那塊硯臺,兩眼如魚目般凸出,“嗚嗚!”

她發出慘痛的哀嚎,不依不饒地咆哮著。

掙紮間,被不堪其擾的衛兵一記手刀敲在後頸,韓氏終於暈厥了過去。

聖人對師暄妍緩聲道:“太子妃,這惡婦咆哮大殿,誣賴於你,朕已為你出氣。夜色已深,你且,出宮去吧。此間事,無須你料理。”

一直到此刻,師暄妍的腦袋都暈暈乎乎的。

她怎麽就如此幸運,正巧碰上一個不通岐黃之術但卻偏要嘴硬的聖人,竟然輕松地就蒙混過關了?

正巧趕上王石進來,他腳步輕快,來到師暄妍身邊,笑吟吟地請左右攙扶太子妃起身,輕搖一把塵尾,佝僂著道:“太子妃,宮車已在宮門停駐,太子妃請。”

師暄妍被王石派遣的人送出了太極殿。

剛剛邁出殿門,太極殿中,便傳來鄭貴妃幽微地,向著聖人撒嬌乞饒的聲音。

一聲聲嬌滴滴的軟嗓,恨不得酥麻了人的骨頭。

師暄妍都不敢細聽。

停頓間,只見衛兵押送著韓氏出來了。

師暄妍不解,望向王石。

王石解釋:“這江家人是開國侯府座上賓,也是您的舅家,聖人將會以聖旨判處韓氏的罪刑,所以要先將韓氏送回開國侯府,待這一兩日,就有旨意降下。”

也便是說,韓秦桑要當著師家和江家所有人的面,被宣判因誣告太子妃而獲徒刑十四年。

師暄妍明白了:“多謝貴使告知。”

王石又笑著拂了下手掌:“哪裏的話,太子妃對老奴實在客氣。宮門離太極宮不遠,老奴便不遠送了,太子妃請便。”

師暄妍點頭,隨同眾內官,動身來到宮門外,果然在宮門口的晚霧裊娜中,見到一駕馬車停在月色下安靜地等候。

馬車的蓬頂上覆著輕盈的月色,似落了薄薄的雪。

銀暉在華蓋間跳躍,入眼,滿目清光。

師暄妍終於恢覆了幾分平靜,一整夜提心吊膽,至此,終於卸掉了那根腦中緊繃如滿月的弓弦。

她拎起長長的裙擺,並攏上鸞絳,折下纖腰步入車內。

車門拉開後,車廂背著光,黑暗無比。

師暄妍想去找找可有火石,將車中的燈引燃。

卒起不意,落入一雙臂膀的籠罩間。

她驚呼了一聲,剎那過後,落入了男人寬闊溫暖的胸懷。

這人衣襟上浸染著淡淡的蘭草芳息,嗅之,便仿佛眼前出現了那春日裏醉煙的空谷香草。

實在是太過熟悉,想不認出都難。

可師暄妍好恨!

他今日,把她一個人丟在太極宮中,不聞不問,險些,她就要被判處欺君罪。

當聖人搭上她的脈搏的那一瞬間,她連自己的一百零八種死法都想好了。

她會被梟首示眾,屠刀落下,人頭落地,一顆帶血的毛發淩亂的人頭,骨碌碌地滾向菜市口觀瞻的人群深處……

一想到這裏,師暄妍便不免氣惱忿恨起來,以至於完全不想理他。

偏他還有臉喚她:“師般般。”

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沈磁性。

師暄妍恨得厲害,稍稍把身子仰高一些,一張口,尖利的虎牙便咬向寧煙嶼的脖頸。

那塊地方沒有衣料覆蓋,是純皮肉,而且比起他身上那些精錘細煉的強悍肌肉,脖頸這一塊的皮膚是柔軟的,脆弱的,牙齒咬上去,幾乎只要輕輕釋放一點力度,就能刺破他的皮膚,吮起他的血液。

“嘶。”

寧煙嶼不動,只用雙臂攬著她纖腰。

少女跪坐在他的身上,兇蠻地討伐。

的確很疼。

但最初嘶了一聲之後,太子殿下便悶不吭氣地承受了這種疼。

“可氣我,將你置於太極殿上?”

聞言,那頸窩處,惡狠狠咬他皮肉的小虎牙便驟然松了。

少女沿著他的胸膛滑下來,沈甸甸地,落在他的懷裏。

掬了滿懷月亮。

他順手自腰間摸出兩塊火石,就勢攬著她,點燃了車中的燈盞。

燈火幽幽,照著他的臉。

師暄妍的視線恢覆了清晰。

可她還是氣憤。

“你既知道,那你還……”

“師般般,”他的手掌托住少女的臉頰,唇角微彎,“我有十成的把握你能全身而退。”

因為是他喜歡的人。

所以,她根本不用做任何事,就能安然無恙地從太極殿上離開。

欺君。歸根結底,是君。

是君王是否認定,自己受騙了,要拿那個騙自己的人開刀。

所以主動權在聖人手裏,那便無須擔心。

可師暄妍不懂,她還覺得是自己幸運,咬著貝齒道:“什麽把握?你知不知道,要不是聖人醫術不精,我難逃死罪,今夜根本就不可能再出現在這裏!”

他笑了一下,清瑩的目光含著燭火漫上的亮色,師暄妍被美色所誤,又有點不爭氣地心軟起來。

兩只爪子接著就被寧煙嶼的雙手包住了。

他握住她的一雙柔荑,揣到近前胸膛,低眼看她:“你知不知道,聖人的醫術,是為我學的?”

“啊?”

寧煙嶼的聲音溫柔緩慢:“我小時候體弱多病,好幾次差點病死,阿耶怕我有個不測,而太醫不能及時趕過來,就把我帶在身邊,寸步不許離,還學了醫術,方便照顧我。就是向華叔景學的。我常笑他,四旬老漢,不似帝王,倒像個民間的行腳大夫,他就是脫去龍袍摘掉通天冠,混跡於市井間,憑這手藝也餓不死。”

這是師暄妍所想不到的。

她呆呆地看著燭光裏的太子殿下,聽著他說的話,感受到太極殿中威嚴重煞的天子陛下,也仿佛只如這世間最普通的阿耶,並沒有多少不同。

“那他……”

師暄妍一陣躑躅。

那聖人,分明就是知道!

他一搭上自己的脈,就知道自己在騙人了!

可他還是說,她懷孕了,怎會如此?

聖人為何會寧願自廢雙目,甘願吞下被欺騙的怒意,什麽也不追究,還替她,懲辦了韓氏?

師暄妍的一顆心噗通噗通地跳,跳得飛快。

寧煙嶼笑了幾聲,胸膛直震,看著他呆頭呆腦的太子妃,他再次擡起手來,捏了捏太子妃吹彈可破的臉頰,低聲道:“師般般,我只想你了解我阿耶,從此以後不再害怕。聖人護短到不講道理,他是我的阿耶,便是你的阿耶,他愛我一分,便會愛你一分,你有阿耶,也有我,於此世間,你並非只是孑然一身,無依無靠。”

師暄妍搭在他頸後的手指,驀地一顫。

他的聲音輕輕的,輕如絮語,連綿不斷地拂過她的耳梢,撩動她的鼓膜。

“現在,還怕嗎?”

馬車在月夜下行駛起來,不急不緩地馳往月色斑斕下空寂清冷的天街,應當是馳往早已在月光中安睡的忠敬坊太子行轅。

他的聲音,落在她的心上三寸,拿捏著她的寸關尺脈。

只需一敲,那覆蓋著凜冬堅深寒冰的湖面,便被鑿開了一道細微的豁口,堅冰碎裂的聲音很小。

只有她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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